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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章 由謊言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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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陰雨綿綿的天氣裏,我走出了C大的校門。

這時候兩條閃閃發光的輕軌從腳下生長出來,向前蔓延飄蕩,它們像兩道手電筒的光束。然後,我看見了醫院的停車場標識。

擡起頭,七樓急診室的燈還亮著,有救護車頂部轉著紅色的光沖進了一樓大門的走廊前,幾個護士醫生推著滑輪病床匆匆忙忙地進了電梯。

發現自己並不能靠近醫院的大門,我嘗試從不同的方向走近,卻始終不能接近,仿佛行走在靜止中,那間公立醫療機構可望不可及。

我有些迷茫,頓了頓腳步,不知道該往哪走。

——“百裏奚。”

有誰在呼喊我的名字。奇怪的是,雖然覺得陌生,但潛意識告訴我,這就是我本人的名字沒錯。

雨滴還在飄落,身體搖搖晃晃地站在原地,像超重的貨船坐在波動的水面。眼前突兀地出現了許多如同雪花般紛紛揚揚的情景,我慢慢行走著,穿越了無數散發金光的碎片。

跟隨人群走過熟悉的立交橋,江東路,我知道前面有一家超市,什麽地方有星巴克,什麽地方有麥當勞,什麽地方有屈臣氏和酒吧。

奇怪。

我又停下腳步,疑慮重重地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白色的套裝,這又是什麽時候穿上的呢。

對自己的事情一無所知,這很不正常,但又說不上不正常的地方。我放棄思考,隨意地在街道上穿行,從很多人的身體裏鉆來鉆去。

我看見一個自動販賣機前坐著一名穿著黑外套的青年,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裏,托著腮,腳邊斷掉的鋼筋在水泥板兩側彎彎曲曲。

他一定坐了很久,我這麽猜測著,再度看了看他手邊的幾罐啤酒和水泥地上的些許煙頭。青年面無表情,他的短發像夜一樣漆黑,眼瞳卻紅得發亮,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。

我蹲下身,盯著他的臉看了良久,隨後摸了摸地上香煙頭前段的火星,感覺不到溫度。

奇怪。

他應該不抽煙的。

我又知道了不應該知道的事情,簡直莫名其妙。

青年察覺不到我的存在,他只是單手托著下巴坐在那裏發呆,另一只手捏著手機。我湊上去看了一眼,發現他的手機屏幕背景是張女孩子的照片,她正飛躍在半空中,面容被太陽照射得模糊不清,身形十分優雅,似乎在參加什麽跳高比賽,身後還有裁判和觀眾席。

大概是亮的時間太久,手機屏幕忽地暗了,徹底變為一片漆黑。我還沒仔細看清照片裏的其他訊息,就見青年隨手將手機揣進了兜裏,開始把玩一把亮晶晶的鋒利小刀。

他低著頭,不知道在想什麽,睫毛很長,意外得很眼熟。

“真奇怪,我好像認識你。”我對他說。

他聽不見,依舊托著腮註視茫茫的夜色,眼中空無一物。

“你是誰?”

我邊問邊看著他的黑外套,伸手摸了摸上面一圈的白毛,仍然沒有觸覺。

我感到眼角突然出現了水珠,是除雨水和露水之外的水珠,我伸手把它們擦掉了。

眼前的場景開始模糊,街道被扭曲了,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迷霧。視野驀地變低,我發現自己的右手被人牽起來了,仰起臉向上看去,是個垂暮的老人。

他正慢慢向前踱步,照理來說我應該不認識他的,記憶告訴我從未有過這個人的身影,理智叫囂著陌生,可情感卻出乎意料的平靜。

他彎下腰,掏出兩顆糖果,一顆剝開糖紙後塞進我的嘴裏,另一顆放進我的衣服口袋。老人牽著我走進場景內唯一的一家商店,裏面全都是些兩元三元的小東西,我看見幾張印著東京貓貓的貼紙,把它們抱在懷裏。

他好像說了什麽,摸了摸我的頭。

下一秒商店消失了,老人躺在破破爛爛的棉絮中,白床單沾著或黃或黑的色塊,骯臟的被褥耷拉在他臉前,難聞的氣味飄散。

有人點燃了細長的香,插在缽中,還有長方形的牌匾立在跟前。

“怎麽偏偏是除夕夜。”

“真不吉利。”

“死得不是時候。”

我攥著他的被子,跪在床前,思緒有些呆楞。人群圍上來,扯開了他的床鋪,扒掉了那件藍色的舊夾克,掰開他硬邦邦的手指,硬生生套上那件紅色的壽衣。

老人被擡走了,我呆呆地跟著跑了一段,才發現自己迷路了。

視野中是一輛小轎車,一男一女站在它的左側。男人還拎著公文包,西裝革履,他撐傘站在淅淅瀝瀝的雨水裏,說話聲清晰可聞:“不要再來跟我談這個了。”

女人很不耐煩地往我這邊看了一眼,皺緊眉頭:“她的撫養權在你那邊吧,我家住不下人了。”

“我們當初離婚的時候協議上明明是……”

我這才反應過來,自己手裏正拿著一把鮮紅的雨傘,它阻擋了飄飄灑灑的雨滴。等再去看時,兩人已經談妥,平靜地坐上車,開遠了。

撐傘註視著漸行漸遠的小轎車,我開始覺得這些場景似曾相識。

隨後又來到了一間三居室的房子裏,這家人有兩個孩子,他們的父母讓我睡在客廳的折疊床上,每天早晨都會被廚房的煤氣聲吵醒。

他們經常吵架,兩個孩子吵架,父親母親也吵架,有時候全家吵架,混亂的場景讓人分不清究竟是誰和誰在吵架。有幾次還為了我吵架,其中一個孩子指著我叫起來,說我住在他們家裏白吃白喝,什麽事都不幹,然後另一個也附和。

這個母親就生氣地教訓他們為什麽考試這麽差,學習糟糕,跟別人家的孩子沒法比。

他們立即反駁說別人家的孩子父母多麽多麽有錢,可以買得起名牌的衣服鞋子。於是這家的父親也開始發火,氣得臉色發青,罵他們白眼狼。隨即兩個大人又吵了起來,女的埋怨男的每天晚上應酬喝得像個醉鬼,還掙不到錢,男人說自己的家是個爛攤子,最好大家各過各的,你可以離婚去找有錢有勢的人。

最後女人跑到陽臺上要跳樓,又是哭又是鬧。男人立刻就軟下來,先是試圖講道理,接著就認錯,跪在地上抽自己嘴巴。

等這個家的暴風驟雨過後,我站在角落裏,等待眼前的場景再次變換。他們沈寂在黑暗中,像沈寂在井水中,四周寂寥無聲,醫院裏的燈光熄滅了,天上星星和月亮的光也熄滅了,我看見眼前出現了刺目的白光,畫面突兀地在其中搖晃——

公園的長椅上,無家可歸的孩子躺在上面,身上套著唯一值錢的厚重棉衣。雪花紛紛揚揚,她蜷縮起來瑟瑟發抖,隨即一雙粗魯的手強行脫去她的厚外套,把已經燒得神志不清的她的意識喚回來。

流浪漢脫掉她的衣服,穿在自己身上。她微弱地說,求求你。流浪漢俯下身,摸了摸她的胸口。她再次微弱地說,求求你。流浪漢聽見她的哀求,已經伸到孩子衣服領口裏的大手頓了頓,抽了回來,他站在那裏看了她一會,最後把自己那件破破爛爛發臭的單薄外套蓋在她身上。

她說,謝謝。

我伸手抹了抹眼睛,它果然是濕漉漉的。

醫院又一次現身了。

這次我直接站到了走廊上,手術室外男男女女或坐或站。接著燈滅了,有醫生走出來,年長的男人最先上前,兩人進行了交談。

我看見所有人的表情在一瞬間內變得悲哀,有女生直接哭了出來,蹲在地上拉都拉不起來。

男人在手術協議上簽了字,醫生將遺體推進太平間。我跟了過去,有個男生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,真稀奇,他的頭發和眼睛都是紅色的。

男生站在屍體前面,伸手扯開了原本蓋在身體上的白布。那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,即便失去生氣也能看出,她在世時一定很耀眼,黑色的長發散落在白床單上,一縷一縷的,臉色是不自然的白。

我站在男孩子身側,半晌沒等到動靜,於是便歪著頭去看。他原本就紅通通的兔子眼現在更紅了,有水跡從眼眶裏流出來,啪嗒一聲掉在那姑娘的臉上。

真糟糕,他哭了。

我有點緊張,伸手去摸他的臉卻穿透了。男生低著頭,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女孩的臉上,他擡手擦了擦,眼眶卻越來越紅。

有醫生把他拉出去了,那群少年的其中一個扶著一名短發的女孩子,她原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,被人扶起來後就靠著墻哭,眼淚鼻涕混成一團。

之前簽了手術協議的男人好像想走,被銀色頭發的青年攔下了,他面無表情地說了什麽,隨即就揪著男人的衣領給了他一拳。另外幾個男生分別攔著兩邊的人,有一個紅著眼眶的少年叫喊著“這是醫院”然後死死拽住了銀發青年的胳膊。

場面很混亂。

我揉了揉眼睛,蹲在墻角有點困。

——“百裏奚。”

對了,這是我的名字。

【貧來芻牧竟何疑,只是要秦一事非  。爵祿無心殊已久,誰能白首戀輕肥。】

是延續品德的祝願,是清廉剛正秦國大臣的化身,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榜樣。

謀無不當,舉必有功。

——“我不該生下這個孩子。”

我站起身,看見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,夜色籠罩的城市霓虹燈閃爍。透明的玻璃窗映出身後的寂靜,哭得腳發軟的少女被自己的男朋友背走,剩下幾人三三兩兩離開了走廊,只留下最後一個人。

他站在原地,手指掐在掌心裏。

我看著他的粉色頭發,覺得十分眼熟。

“我肯定認識你了。”我確定道。

他也聽不見,只是伸手摘掉了護目鏡,露出紫色的眼睛,一副很悲傷的樣子。

“唉。”

我嘆了口氣。

他突然自言自語起來:“什麽無所不能……”

那聲音太小了,我得湊到他嘴邊才能聽清。少年似乎是在自責,他很快閉上嘴,久久地坐在座椅上。

他好像曾經拼命地拯救一個人。

結果失敗了。

我似懂非懂地蹲在他身前,才發現自己的臉頰早就濕透了,扭過頭,玻璃窗上映不出我的影子。

原來我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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